童话天元论 序·中国儿童美术集粹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博士生导师 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委员 瞿 墨 我爱儿童画,特别是学龄前未经老师教过的低幼儿童画。 我惊异他们的无师自通。我佩服他们的果断自信。我敬畏他们的天籁神秘。我叹赏他们的天才独创。我从童画里得到的启示和美感,甚至超过了许许多多成年画家。 我十分赞同有人欣然将优秀的儿童画命名为“大师的画”!并指出在其中藏着“我们找寻的,与我们失去的”东西。 在我看来,童画带有天籁元基因,是艺术家的天然元老师;童画具有元生态、元创造、元密码、元价值的珍贵特征。 □元生态:天籁胜于扭曲。低幼儿童的“涂鸦”,常常被成年人所忽视,却不知这里面有着惊人的好作品。而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确有时画得极好,却又弄不懂他们何以能够无师自通。我通过对自己女儿和许许多多孩子的深入观察——女儿1岁时画的《群鹅》穿插错落,2岁时写的《天书》充满神秘,3岁时画的《扔苹果》妙趣横生,6岁时画的《爸爸》、《 妈妈》神采奕奕——有了一个大胆的发现:儿童降临世间时并非是一个绝对的“白板”,他(她)携带着自然的天籁信息,遗存着人类的元初生态,继承着父母的先天基因,具备着人体的超验本能! 有生物学家用“未特定化”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他们说,动物保留有诸如变色以适应环境、断尾以逃脱危险、不学而会造蜂房蚁穴等本能;而造物主把人的本能虢夺殆尽,就是要人一切从头学起。但是我对这一说法渐渐产生了怀疑;低等动物尚且能够保留某种生存本能,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竟会把本能斩脱得如此干净?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反而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进而指出:“人事中有一片广大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这领域永久是在科学支配之外,它是属于宗教的范围”。人类对自己的了解太少了!人的元始本能和元生态记忆怎么可能完全泯灭?它不能为科学定量定性所论证,却潜藏在人类记忆的深处,而在低幼儿童身上悄然体现出来。 然而,儿童纯真的赤子天性、通透的特异功能,在成长过程中往往受到砍伐和扭曲,污染和遮蔽;但也正因为此,保护儿童元生态显得特别特别重要。 人类不可能回到童年,对人类童年天真质朴的元生态艺术的寻找有两个途径:一是低幼童画,以人个体的童年看类体的童年;一是现存的原始部落,以空间的考察取代时间的回溯;此外,多元的元生态艺术还包括社会边缘的“异艺分子”,如民间艺人、智障病人、通灵者等的作品。鉴于当代自然生态和人性生态的严重破坏,对元生态艺术的保护与研究愈来愈受到人们的重视,并逐渐形成国际潮流。 在瑞士洛桑,法国艺术家让·迪比费经过二十多年的收藏、研究、展览,出版了《元生艺术笔记》〈1964〉,并捐赠全部藏品在瑞士洛桑建成了“元生艺术收藏馆”〈1976〉。20世纪80年代后,专门介绍元生艺术或边缘艺术的杂志也相继诞生,如法国的《艺术张力》、《野蛋》,英国的《元生观点》,意大利的《朴素艺术,边缘艺术》,美国的《界外者》等。近年来有关元生艺术的介绍更超越了纸质媒介,广及多媒体领域。 让·迪比费首先在儿童画里发现一个秘密:一个图象可以是具象的,但又能冲破写实的常规,这种具象似乎负载着某种难以言传的力量与新的东西。他给元生艺术下的定义是:没有受过艺术训练,对艺术文化传统或潮流无知的、自给自足的创作状态。他说:“我喜欢皱形的、笨拙的、未完成的、混沌的东西,我喜欢还留在矿石中的原钻,甚至是还带点瑕疵的。”他对着元生艺术大声赞颂:“谦逊的艺术!它甚至还不知道它就是艺术!” 在中国湘西,有一批画家带领少数民族地区的师生对元生态艺术进行了十多年的追踪考察,近几年更获得国家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中国美协少儿艺委会的支持和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资助。2003年7月,名为“成就未来——蒲公英行动:推进儿童与民间美术在小学美术教育中的传承与发展专项课题”在湖南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正式启动。 □元创造:元创重于画技。美盲更比文盲多,不少有“文化”有“身份”的人看不出画的好坏,尤其看不出童话的精彩。他们的标准只有一个:像不像。其实画的好坏不在于像不像,而在于美不美;不在于比葫芦画瓢,而在于有没有创造。 “画的像又画的美”的如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米开郎基罗、拉斐尔;“画的不像也画的美”的如原始岩画、壁画、图腾、面具;如现代艺术大师马蒂斯、毕加索、米罗、克利、康定斯基。一般来说,极像的不属于美术范畴,如证件照、生物挂图、蜡制水果和蜡像、复印和电脑扫描等,那是一般摄影师、工匠和操作员的事。而艺术家的画里要的是原创的智慧和感受,独特的心味和手味。艺术家不是炫耀形象搬家的克隆本领,而是“通过幻觉产生的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歌德),一幅画总要借它所表现的对象而加减乘除点什么,比喻象征点什么。所以,画家往往要经历“想画像而画不像”、“想画像就能画的像”、“想画不像就画不像”三个阶段。在“画得像”结束的地方,“画不像”开始自己的原创。 童话的“画不像”当然有着技术不足的成分,但更有着成人失去的童眼、童心和童趣,能够一眼识破“皇帝的新衣”。艺术史大量的记载昭示,有成就的艺术大师几乎都善于荡涤心灵的积垢,永葆赤子的亮丽,在高层次上回归本根,回归诗意,寻找万千之后的“第一”,这正是他们成功的奥秘。 在创作意义上说,高级的“画不像”比一般的“画得像”更难。“画得像”固然也不容易,它要靠技术,靠功力,靠严格的造型训练,但还可以靠照相机、幻灯机、扫描仪等的协助;而“画不像”的要求更高,它要靠元创,靠才力,靠先天的禀赋,靠奇特的错觉,仅凭技术是不够的。有些技术功夫很全面的画家和美术老师却创作不出有意味的美术作品,有些知识很丰富的大学教授却写不出有创见的学术论文,就是被太多的“技术障”和“知识障”闷死了活跃的元创能力。 蒋南翔任教育部长时曾经说:“给我足够条件我可以培养出五十个杰出的科学家,但我不敢保证培养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可见,“美”比“术”难教,“艺”比“技”难学。 □元密码:生迹贵于循迹。元创的资源在于宇宙密码的新发掘和新解读,而童画是携带元密码的重要载体之一。当然,由于某些老师不当的教学和儿童不可避免的相互模仿,童画中有着太多的重复和趋同,不少失去了元创的品格,但是未发现和未解读的密码肯定隐藏在一些真正元创的天才作品之中。 《淮南子·说山训》曰:“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踩着别人的脚印走不出自己的新脚印,学舌的鹦鹉成不了艺术家。童画和各种元生艺术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们画从心出,无所依傍;率意为之,无所模仿。看儿童作画吧!那种忘我入迷,那种大繁大简,那种大红大绿,那种自由挥洒,简直就是《创世纪》中的上帝!而上帝创世的密码,藏在古籍元典里,藏在诗性思维里,藏在自然界万事万物的缝隙皱褶里。 成年人凡事求恰当合理,久而久之对生活只剩下理性的驾驭,失去了诗性的乐趣。惯于老练地看世间事物的成年人,如果童心未泯,有时发出儿童似的不恰当不合理的见解来,便来到诗的乐园。正如丰子恺的画:拿芭蕉当独轮车踏,拿竹竿当马骑,拿点心喂布娃娃吃,拿鞋子给凳子脚穿……,原始人信奉万物有灵,儿童懂得万物有生命,成年人也许会笑他们“幼稚”,而忘了相形之下自己是多么“冬烘”! 儿童因为其遮蔽少,所以显示的密码多。看,这里把太阳公公的长胡须拉来剪成一段一段烧火做饭,透露了太阳能的奥妙;听,那里说:“月牙儿是只金豆荚,星星是蹦出来的豆儿”,泄露了星球引力的秘密。这些“佯谬”语言在常识看来似乎荒唐,其实佯谬非谬,这正是诗性智慧的精髓。 诗是一切艺术的灵魂,童心就是诗心。艺术家的江郎化就是诗性的僵硬化,要激活诗心就要从儿童那里讨密码。 出生牛犊不怕虎,儿童不惯循迹而敢生迹。幼儿大胆果断的爬行痕迹往往画出人生“雪地上的第一排脚印”。 □元价值:局部大于整体。童年固然是人生一个幼稚短暂的局部,可是这个局部的黄金岁月却大于一个人生命的整体! 童年时期是大脑触突的形成期,智力发展的关键期,记忆印痕的永存期,形象思维的活跃期。童年是艺术意象的元始仓库,艺术联觉的最初环节,创造思维的潜在酵母,累累硕果的情感胚芽。童年足迹溅起的创造火花,将以不同形态燃烧在一个人毕生创造的全程。 近代幼儿教育的三大代表人物布鲁洛、韩特、布伦都提出要重视早期教育的观点。布伦特别指出:儿童在生命的前4年已经奠定了一生的智力发展的50%,4—8岁又奠定了另一半的30%:如果错过了8岁以前这个最佳发展期,其智力开发将增加很大难度。然而8岁以前的智力开发并非一个模式。对于强调记忆或演技的外语和器乐来说,应以知识和技法训练为主;对于更重感受和想象的美术来说,应以保护和激发兴趣为主。 毕加索儿时是推着奥利贝特牌饼干箱学走路的。由于对箱子里饼干的兴趣而产生的几何形体的喜爱,同他后来成为立体派创始人有着微妙而神秘的联系。 吴冠中童年惟一的玩具是父亲给他做的一只万花筒。也许正是这万花筒里彩点的无穷变化,启发了他后来墨彩的缭绕和泼洒,装点了他色彩斑斓的“不断线风筝”。 “我老了,自然少有感觉,但我记得年轻时的感觉。我后期的画画是我前期的感觉。”毕加索说。“回想自己的成长,就像大树的年轮一样,始终围绕着童年的圆心。”东山魁夷说。当代前言科学“混沌学”里有一个定律叫“蝴蝶效应”:北京的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会引起下个月纽约一场暴风雨。那意思是说,初始条件的微小差异,会带来发展结果的巨大变化。这近似于《礼记》所说的“君子慎始”:儿时的“差若毫厘”,会导致成年的“谬以千里”!亦如禅宗六祖慧能的诗:童年的“竹中一滴曹溪水”,成年将“涨起西江十八滩”! 正因此,我们对儿童教育要慎之又慎。我们一定要保护儿童纯真的赤子之心、元创之能,不要过早地用成人的世故、繁琐的技法、“画的像”的标准、“画不像”的斥责,扼杀了他们的天性。可以豪不夸张的说,扼杀了一个孩子的童年,就是扼杀了他或她的一生! 《论语·雍也》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话。知之一好之一乐之,极为精辟的道出了教学和创造的三个层次。 一般的美术教学,应该从低起点开始,依“知之—好之—乐之”的层次循序渐进。技法教学属于“知之”的层次;引发兴趣渐进“好之”的层次;迷恋忘我沉浸“乐之”的层次。这叫“步步高”。 低幼儿童的美术教学,则应从高起点开始,依“乐之—好之—知之”的层次逐步提升。首先营造一个宽松愉快的环境,鼓励儿童沉浸在无拘无束的游戏之中尽情“乱”画,使其天性尽情流露,以至达到入迷状态,这是“乐之”的层次;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以适量的美感与技术的双从引导,保护和延伸幼年的兴趣,渐进“好之”的层次;逐步加强造型基本功的严格刻苦训练,熟悉美术史论,攀上“知之”的层次。这也叫“步步高”。 因为,知之—好之—乐之—好之—知之……,是一个难分首尾的环形楼梯,每个回环都上升一个楼层。低幼儿童美术教育从“乐之”切入,似乎是从高点的倒退,其实是在另一高度的螺旋上升。 儿童从1—3岁的“涂鸦期”,到3—5岁的“朦胧象征期”,到5—7岁的“趋向写实期”,勾画和浓缩了人类思维发展的自然生态进程。表现伴随感性;写实伴随理性;新的表现伴随对理性新的扬弃和高层次的否定。自然生态进程如能受到保护,下一个教育训练进程可望进入良性循环;自然生态进程如受到人为的破坏(特别是兴趣的破坏),将给教育训练进程带来很大困难。所以对儿童美术的技法训练,一般应放在7—8岁以后在保护其想象和兴趣的氛围中渐次地进行。 一位哲人发人深思地说过:“人要活很久才能够年轻。”童年是一种幼稚的超前,我们要不断“回家看看”、抖落一身风尘,重拾童年天真,才能越活越年轻。人类要在地球上“诗意地栖居”,就不能忘记童心和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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